对曹植几首四言诗的感悟

谈到曹植的诗歌成就,一般都只关注他的五言诗。而曹植的四言诗也多有精品,写得典雅温润。颜延之在《庭诰》中说:“至于五言流靡,则刘桢、张华;四言侧密,则张衡、王粲。若夫陈思王,可谓兼之矣。”胡应麟说:“陈思藻丽,绝世无双。揽其四言,实《三百》之遗;参其乐府,皆汉氏之韵。”

  • 闺情

有一美人,被服纤罗。妖姿艳丽,蓊若春华。红颜韡晔,云髻嵯峨。弹琴抚节,为我弦歌。清浊齐均,既亮且和。取乐今日,遑恤其他。

闺情,顾名思义,闺中之情,当是曹植与其家室的闺房之乐。“弹琴抚节,为我弦歌”,丝竹管弦伴奏徒歌的为相和歌,属清商乐,诗中的女子又像是乐伎了。曹植的母亲卞氏为娼妓出身,铜雀台本身又是一个习演清商歌舞的音乐机构,曹魏的妃嫔都是懂得清商乐舞的,所以曹植的妻妾擅长演唱清商乐曲殊为正常。“被服纤罗”、“妖姿艳丽”、“云髻嵯峨”颇类《洛神赋》中对宓妃外貌的描写,诗中的女子莫非就是洛神的原型?公子不及世事,乐至忧复来,可不极娱情。

  • 朔风

仰彼朔风,用怀魏都,愿骋代马,倏忽北徂。凯风永至,思彼蛮方,愿随越鸟,翻飞南翔。四气代谢,悬景运周,别如俯仰,脱若三秋。昔我初迁,朱华未希,今我旋止,素雪云飞。俯降千仞,仰登天阻,风飘蓬飞,载离寒暑。千仞易陟,天阻可越,昔我同袍,今永乖别。子好芳草,岂忘尔贻。繁华将茂,秋霜悴之。君不垂眷,岂云其诚?秋兰可喻,桂树冬荣。弦歌荡思,谁与销忧?临川慕思,何为泛舟?岂无和乐?游非我邻。谁忘泛舟?愧无榜人。

这首诗经常被误解为作于太和年间,认为是曹植晚年有志难伸的抒愤之作。实际上它写于建安二十二年的春天,是一首悼念王粲的诗歌。王粲与曹植亦师亦友,交情笃深,他的去世让曹植将满腔愁苦化作一纸感人至深的诔文,犹不能尽其哀思,又写《朔风》抒发痛失知己的寂寞无助。“昔我初迁,朱华未希,今我旋止,素雪云飞”脱胎于《诗经·采薇》,曹植的心情也如这寒风素雪一样冰冷,时间上的三秋之阔,空间上的天阻之隔,这些在他看来都不足为惧,最怕两人之间从此有了无法逾越的生死鸿沟——“昔我同袍,今永乖别”。以芳草比喻王粲美好的品质,王粲之死有如芳草摧枯,自己的诚心却像秋日傲霜的兰花,严冬击雪的桂树,是与王粲永不凋零的真挚友谊的象征。没了榜人,我为何还要泛舟?子期已死,伯牙又何必再鼓琴?

  • 孟冬篇

孟冬十月,阴气厉清。武官诫田,讲旅统兵。元龟袭吉,元光著明。蚩尤跸路,风弭雨停。乘舆启行,鸾鸣幽轧。虎贲采骑,飞象珥鹖。钟鼓铿锵,箫管嘈喝。万骑齐镳,千乘等盖。夷山填谷,平林涤薮。张罗万里,尽其飞走。趯趯狡兔,扬白跳翰。猎以青骹,掩以修竿。韩卢宋鹊,呈才骋足。噬不尽緤,牵麋掎鹿。魏氏发机,养基抚弦。都卢寻高,搜索猴猿。庆忌孟贲,蹈谷超峦。张目决眦,发怒穿冠。顿熊扼虎,蹴豹搏貙。气有余势,负象而趋。获车既盈,日侧乐终。罢役解徒,大飨离宫。

乱曰:圣皇临飞轩,论功校猎徒。死禽积如京,流血成沟渠。明诏大劳赐,大官供有无。走马行酒醴,驱车布肉鱼。鸣鼓举觞爵,击钟釂无余。绝纲纵麟麑,弛罩出凤雏。收功在羽校,威灵振鬼区。陛下长欢乐,永世合天符。

《孟冬篇》作于黄初三年十月,正是曹植朝京师面陈“滥谤”之罪后,在许昌跟随文帝田猎时的见闻感受。诗歌的主体是四言,乱辞则为五言。朱乾认为此诗意在“谏猎”,我完全看不出有什么规谏之意,诗的开头曹植就说明此次田猎具有“讲旅统兵”的积极意义,诗的末尾又补充说能借此显扬大魏的军威——“威灵振鬼区”,而本诗确也是在盛赞狩猎场景的壮观激烈以及皇帝“三驱为度”的英明做法。曹植采用借代的手法,以蚩尤指代跸路的武将,魏氏、养基指代善射的猎手,以都卢国人指代善攀援者,以庆忌、孟贲指代手格猛兽的大力士,形象而略带夸张地描绘出羽林军士卒们的勇敢强悍。《孟冬篇》属曹植五首《鼙舞歌》歌辞之一,是可以在他的封国配乐舞演唱的,虽是歌功颂德之作,却令人陶醉于他的场面描写。

  • 应诏

肃承明诏,应会皇都。星陈夙驾,秣马脂车。命彼掌徒,肃我征旅。朝发鸾台,夕宿兰渚。芒芒原隰,祁祁士女。经彼公田,乐我稷黍。爰有樛木,重阴匪息。虽有糇粮,饥不遑食。望城不过,面邑不游。仆夫警策,平路是由。玄驷蔼蔼,扬镳漂沫。流风翼衡,轻云承盖。涉涧之滨,缘山之隈。遵彼河浒,黄阪是阶。西济关谷,或降或升。騑骖倦路,载寝载兴。将朝圣皇,匪敢晏宁。弭节长鹜,指日遄征。前驱举旞,后乘抗旌。轮不辍运,鸾无废声。爰暨帝室,税此西墉。嘉诏未赐,朝觐莫从。仰瞻城阈,俯惟阙庭。长怀永慕,忧心如酲。

胡应麟说:“《应诏》赡而不冗,整而有序,得繁简文质之中,绝可师法。”《应诏》作为一首应制诗不仅拥有轻快灵动的节奏,且遣词精美而优雅含蓄,实为难得。写沿途所见的场景暗含对皇帝休息养民政策的歌颂,又通过层层烘托渲染,写行车之速,路程之远,都是为了表露自己迫不及待想见皇帝的焦灼之情。鸾台、兰渚、流风、轻云这些意象仿佛要把曹植的鸾车带离人间,城邑、河浒、黄阪、关谷又将其拉回凡世,达到了虚实相生的艺术境界。最后一句“长怀永慕,忧心如酲”则将自己压抑已久的情感推向了高潮,曹植的言行一直以来都表现出强烈的自我意识,儒家太上立德、其次立功、其次立言的“三不朽”的思想是他的价值标杆,对于在立言方面有着高度自信的曹植,立德、立功的重要性毋庸置疑。而黄初二年的获罪是他刻骨铭心的经历,在此之前曹植的人生可谓一帆风顺,因为不愿背负德行有亏的罪名而死,从那以后他总是“忧心如酲”,以谨小慎微去挽救立德,以积极求试去弥补立功,以笔耕不辍去捍卫立言。

  • 飞龙篇

晨游泰山,云雾窈窕。忽逢二童,颜色鲜好。乘彼白鹿,手翳芝草。我知真人,长跪问道。西登玉堂,金楼复道。授我仙药,神皇所造。教我服食,还精补脑。寿同金石,永世难老。

《飞龙篇》属游仙乐府诗,仙人赐药则是汉游仙乐府中的传统内容。曹操、曹丕都写有这一类乐府,如曹操的《陌上桑》、《气出唱》、《秋胡行》,曹丕的《长歌行》,不过原本用以歌唱游仙的乐府诗,都被三曹用以抒发自身对神仙世界和生死的体认,带有浓重的个人色彩。尤其是曹植大量地创作游仙乐府诗,不是希望求得长生不死,而是用来排遣灵台的苦闷,作为圈禁于封地的生活的调剂,故他总是与自己营造的那个缥缈仙境有隔膜,始终徘徊瞻望却无法融入进去。《飞龙篇》此篇较为特殊,应当作于建安后期,这个时期,曹植对曹操的乐府有所仿制实属正常,如《浮萍篇》就是仿《塘上行》。由《辩道论》可知,虽然曹植不相信人能长生不死,但是他笃信养生长寿之道以及永葆青春之法,与《飞龙篇》的内容不矛盾。

  • 元会

初岁元祚,吉日惟良。乃为嘉会,宴此高堂。尊卑列叙,典而有章。衣裳鲜洁,黼黻玄黄。清酤盈爵,中坐腾光。珍膳杂遝,充溢圆方。笙磐既设,筝瑟俱张。悲歌厉响,咀嚼清商。俯视文轩,仰瞻华梁。愿保兹喜,千载为常。欢笑尽娱,乐哉未央。皇家荣贵,寿考无疆。

《元会》写于太和六年,是曹植生命的最后一年,这一年明帝允准诸王于正月入京朝觐,本诗描写的就是新年朝会时的盛况,全诗韵调和谐,毫无滞涩之感。从细节入手刻画鲜艳华美的服饰,座中流动的目光,樽中的清酒,盘中的珍馐。殿宇富丽堂皇,嘉宾尊荣华贵,表面上称说“欢笑尽娱,乐哉未央”,可读来只觉悲凉。“悲歌”与“清商”恐怕正是曹植晚年的心曲,他衷心希望曹氏能够像这样亲族敦睦、天命久长,可又掩盖不住他那“践冰履炭”的忧虑以及“试用未果”的绝望。反胃病让他形销骨立,撑不起那衫华服,亲人接连逝世让他涕泗滂沱,眼泪几乎流干。他一生为许多人作过诔,可在他死后,无人为他作诔。

关于《朔风诗》的创作时间,赵幼文在该诗的注后曾对其进行探索,他在辨析了各家意见后说:“据《魏志·后妃传》裴注引《魏略》:‘二十一年十月,太祖东征,武宣皇后、文帝及明帝、东乡公主皆从。’可证思彼蛮方之本意。是时曹植似未在邺。《王仲宣诔》:‘丧柩既臻,将反魏京。’既臻谓至曹植所在地,然后方去邺都,故有怀邺之思。疑此诗或于建安二十二年后也。”这个意见十分在理,只是没有说明该诗的创作宗旨,其实,这是曹植创作于建安二十二年春天的一首悼念王粲的诗歌。建安二十一年十月,曹操南征孙权,王粲从征,卞后、曹丕、曹睿及东乡公主也都随军出征。在此之前,按照惯例,曹操派曹植率兵驻扎孟津,以备非常,届时可以策应南北。此时的曹植,既怀念北方的故乡邺城,又思念远在南方前线的父母、兄弟及朋友,故有“仰彼朔风,用怀魏都。愿骋代马,倏忽北徂。凯风永至,思彼蛮方。愿随越鸟,翻飞南翔”这样两意夹起的感情表达。曹植离开邺城的时候是初秋,北返的时候是初春,故曰:“昔我初迁,朱华未晞。今我旋止,素雪云飞。”王粲是曹植的师友,二人关系相当密切,感情深厚,曹植在《王仲宣诔》中说:“吾与夫子,义贯丹青。好合琴瑟,分过友生。”王粲于建安二十二年正月卒于居巢,他的两个儿子前往迎丧,北归时曾经过曹植之处,《王仲宣诔》中说:“翩翩孤嗣,号恸崩摧。发轸北魏,远迄南淮。经历山河,泣涕如颓。哀风兴感,行云徘徊。游鱼失浪,归鸟忘栖。”下文又说:“丧柩既臻,将反魏京。灵轜回轨,白骥悲鸣。虚廓无见,藏景蔽形。孰云仲宣,不闻其声!延首叹息,雨泣交颈。”正是说王粲的两个儿子从邺城前往淮南迎丧,回来的时候曾经过曹植的驻地,曹植凭吊王粲的灵柩,显示了极大的哀痛。所以诗中说:“昔我同袍,今永乖别。子好芳草,岂忘尔贻。繁华将茂,秋霜悴之。君不垂眷,岂云其诚。秋兰可喻,桂树冬荣。弦歌荡思,谁与销忧。临川慕思,何为泛舟!岂无和乐?游非我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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